貓的步伐，寧水之園

「伊凜伊凜，快救我！老大的數學作業我忘記寫了！」甫進入教室，諾亞像是看到救世主似感動的聲音就傳入了伊凜的耳中。伊凜淡淡嘆了口氣，灰色的眼眸充滿果然又來了的無奈，他打開書包，從裡面拿出薄薄的講義：「你昨天又打電動喔……」

「嘿！兄弟謝啦！」諾亞接過了好友遞來的講義，喜孜孜地開始翻閱：「哎呀，什麼打電動，你太小看我了。昨天去參加社區的跆拳比賽，第一名有兩千塊的獎金耶！兩千塊呀，我怎麼可能放過這個機會。」

伊凜無言盯著好友，他和諾亞是一起長大的，當然知道眼前號稱人體吸錢機的朋友對於錢的執著。他們倆個從有記憶以來便是在育幼院長大的，不同於諾亞的活潑好動，擅於交友，伊凜是屬於靜的性格，不擅長與人互動，但是卻有某種讓人依賴的信任感。一動一靜的兩人卻能變成好友，也許是個性的互補所造成的。

十六歲後，諾亞便離開育幼院靠著打工過活，而伊凜則繼續待在育幼院，固定接幾個家教來賺取生活費。

「院長其實很歡迎你搬回育幼院，你也不用這樣為了房租四處打工，小心之後畢不了業。」伊凜坐到正振筆疾書的諾亞面前，托著下巴懶懶地說著育幼院院長前陣子請他轉達的話，而諾亞僅是笑了笑。

「跟院長感謝他的好意了。伊凜你也知道，我比較喜歡一個人住，至於育幼院的其他小傢伙就拜託你跟他們說，諾亞大哥哥一有空就會回去看他們哈哈！成績嘛，有全年級第一名的你幫我，一定可以順利畢業的。」

「好吧，不勉強你了。」知道好友是下定決心搬出去自立，伊凜也不繼續多嘴了。苦口婆心勸說向來不是他的作風，他也只是將院長的話帶過來給對方。

「我去熱食部買個早餐，你抄完放回我的書包就好。」伊凜站起身，交代了一下。諾亞空出一隻手揮了揮表示知道了，又繼續將注意力放回手上的功課。

然而幾分鐘後，幾個同學的驚呼讓他的注意力再次轉移。

「伊凜、伊凜！喂！你怎麼了！」

「快、誰快來幫忙送保健室！」

「我沒事……」

諾亞驚訝地放下手上的筆，立刻起身朝吵雜處跑去，走廊上圍了幾個同學，而伊凜正面色蒼白地捂著頭蹲在地上。

「喂！伊凜你怎麼了？」諾亞著急地蹲下來查看伊凜的狀態，前幾分鐘還好好的人突然出現異樣，讓諾亞整個心七上八下。

「沒事，應該是有點貧血吧……」伊凜搖搖頭嘗試站起來，但是腿瞬間一軟，一個力道立刻撐起他的肩膀讓他不至於摔在地上。

「見鬼，第一次聽說你貧血，給我到保健室檢查！」諾亞扶住伊凜，轉頭對其他因為擔心而圍在一旁的同學喊聲：「幫我和老大說我送伊凜到保健室！」

「阿亞，要幫忙嗎？」幾個男同學湊了過來。諾亞大剌剌的性格讓他在班上有極佳的人緣，連帶伊凜也有不少稱兄道弟的好友，見好友有難，紛紛出來詢問是否要幫忙。

「替我繼續抄作業！」而諾亞只是丟了這句話。

◇

「嗯……看起來還好耶，同學，除了頭痛還有哪裡不舒服？」校護盯著剛測量完的耳溫槍，發現數據是正常值。轉身拿了條乾淨的毛巾擦了擦伊凜額頭上冒出的冷汗，順道詢問了下症狀。

「還好，就是頭痛。」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突然身體不適，伊凜也只能這樣答覆。

「可能是壓力大導致原發性頭痛，應該休息一下會好一點，你先在這裡躺一下吧。有其他不舒服再喊我一聲，我人在外面。那邊那個同學，你等一下可以先回去上課了。」見伊凜沒有其他的症狀，校護交代完後，便離開了保健室的休息室。

「我躺一下就好了，你先去上課吧。」瞥了眼一旁緊張看著自己的諾亞，伊凜開口說道，聲音帶著連自己都有些訝異的虛弱嗓音。

「你……是不是有什麼事沒跟我說啊？」諾亞拉了一旁的椅子坐了下來：「不怎麼讀書就可以考高分，而且其實也沒有那麼在意分數的你應該不會有什麼成績壓力。是有其他的事困擾你嗎？老實說，我這陣子發現你的黑眼圈變重了。」

「你觀察這麼仔細做什麼，吃飽沒事啊？」伊凜沒好氣說道，這大概是一起長大的好友和其他朋友最大的不同吧，一點細微的不同就能讓對方察覺不對勁。知道諾亞一提問非要得到答案不可，伊凜還是招了：「事實上，我最近做了夢。」

「噩夢？你看起來不是那種會被噩夢嚇到精神衰弱的人啊？」

「不是噩夢。」伊凜反駁：「我記得我在一個像是城堡的地方，周遭有一堆奇怪的生物，像是……精靈？我躺在水裡面。」

「好、好夢幻……」和自己以為的不一樣，諾亞默默吐出了一句，換來伊凜的冷瞪，接著說：「這個夢做了好幾年了。」

「咦？以前沒聽你說過！」

「以前說應該也會得到很夢幻這樣的評語吧。」伊凜淡淡略帶嘲諷地口吻讓諾亞尷尬了下：「而且以前沒有對我有多大的影響。但是這幾個禮拜，每次夢完醒來，身體都很累，常常都會因此差點睡過頭。」

「感覺像是潛意識壓力過大，但是我實在想不出你會有什麼讓你煩惱的壓力源。」諾亞思索著，眼前的朋友就是個什麼都看得雲淡風輕的人，實在很難想像對方會有什麼事情壓力大到連連做夢。

「沒關係，我也不覺得你會有什麼建議。」伊凜閉起眼，不自覺緊皺的眉頭透漏出他對於進入睡眠的抗拒，也許是在害怕沉睡之後的夢境：「你去上課吧，我晚點好多了會自己回去。」

「那我先走了，你好好休息啊。」

這是伊凜消失的三天前。

◇

兩天後的放學時刻，伊凜突然帶著諾亞到公園。這座公園是他們高中前常常來放空聊天的地方，升高中後因為各自忙自己的社團與打工便少來了，但是小公園對於他們來說是很特別的存在，套句比較中二的說法，是他們童年的「聖地」。

「怎麼突然想來啊？是說幾年沒過來了，這裡還是沒什麼變哈哈！」諾亞環視了公園周遭，樹似乎比記憶中更加茂盛許多，但是兒童遊戲區卻比以前更加陳舊，最愛的鞦韆也生了鏽，嘎吱的鐵鏽聲隨著風的起落響起。

「幾年？你家不是在這附近？」伊凜將書包丟在榕樹下方，諾亞見狀，也跟著將書包放在樹下。

「平常打工玩回家都累得像什麼一樣了，久了當然也沒什閒情逸致來這裡啊！要不是你今天約我，我現在可能還在忙得要死的餐廳應付奧客哈哈！」諾亞伸了個懶腰，感受久違的輕鬆。在忙碌的課業和打工打轉久了，偶爾還得回去國中社團兼任一下跆拳助教，像這樣和伊凜或是其他朋友約出來玩的時間也越來越少見。伊凜曾經問過他為什麼要搞得自己這麼累，他答不出來，但是這樣的生活讓他覺得自己還有價值的成就感。

「所以我說，你今天怎麼了？從早上就開始心不在焉的，跟你說話時都在恍神。你就說出來吧，兄弟我一定會幫你的，不要忘記我可是有跆拳道黑帶的資格，什麼雜魚我都不會放在眼裡。」諾亞義氣似地拍了拍伊凜的間，故意模仿江湖道上的口吻，然後獲得伊凜的白眼一枚。

「也是，跆拳道是你唯一的專長。」一句話讓諾亞立刻不滿，也不管對方在旁邊抱怨咒罵什麼，伊凜盯著眼前的夕陽，在諾亞聒噪不已的罵聲中吐出一句：「我要走了。」

「蛤？什麼走了？」諾亞困惑地看著友人，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什麼。

「前幾天跟你說的有關精靈的夢我大概暸解了，既然知道了所有的事情，那也不該繼續留在這裡。」伊凜將視線轉回諾亞：「你是我在這裡最要好的朋友，想好好和你告別。」

「等等等一下，你該不會跟我說你要想不開吧！」諾亞瞪大雙眼，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朝奇怪的方向進展，讓他突然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。

「意思可能差不多，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樣。」

「所以我說，你倒底是怎麼回事！」見伊凜不像是開玩笑，而事實上伊凜也不是個會亂開玩笑的人，基本上他說的話都是十成十的事實，除非是他自己不想說。諾亞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，情急之下跩住對方的領子：「這幾個禮拜你真的很不對勁，我知道你的個性才不想逼你說。但是今天你卻用一副要自殺的樣子說什麼你要走，你他媽的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？」

「諾亞，放開。」伊凜依舊保持與以往一般平穩的語氣，但眼前的友人絲毫不為所動：「你放開，我告訴你原因。」

諾亞鬆開了手，伊凜稍稍整理被諾亞弄咒的領口，接著開口，像是打啞謎似：「其實告訴你也無妨，大概你明天也會忘了。事實上，我不算是人類，不屬於這個地方，這是我這兩三天終於知道的事情。蠻可笑的，活了將近二十年，過去所以為的世界不是世界，所認為的日常也不是日常。這二十年原來都是假的，但是這些年來的友情是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，所以我想好好和你道別……」

伊凜慣有的緩慢嗓音敘述著，諾亞聽著，卻不知道為什麼睡意席捲而來，他抗拒不了這莫名襲來的睡意，眼前的朋友越來越模糊，最後的記憶只剩下一句話。

「抱歉，在話語中動了手腳。我會永遠記得你的，朋友。」

伊凜永遠平穩淡然的語氣這樣說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