貓的步伐，寧水之園

這陣子，是鎮上櫻花盛開的時節。每當微風吹起，總有幾朵粉紅花瓣隨之飛落。小鎮上因為櫻花的盛開增添了許多活力，有時走在街上，也會看到幾名慕名櫻花而來的旅行者。

而鎮上，開得最茂盛美麗的，是洵先生院子裡那棵近百年歷史的櫻花樹，也許是品種較為不同，洵先生家的櫻花，粉紅中帶了幾絲的豔紅。

年約三十出頭的洵先生尚未娶妻，在十幾年前父母雙亡後便一直獨自住在父母留下來的老宅中。洵先生不是個多話的人，但在鄰居的口耳中卻是個禮貌不可多得的好青年，甚至許多居民都想把家中的女兒介紹給洵先生。而洵先生家的院子是開放式，除了上述那棵櫻花樹，院子裡也種滿許多花草樹木，因此附近的孩童也常來這裡嬉戲，捉迷藏、鬼抓人，是除了公園外適合玩這些遊戲的場所。

洵先生家的院子受到鎮上的歡迎，但若非必要，我是不會輕易踏入裡面……

「咦，言、言大哥？」走進超商買杯飲料，一道聲音叫住了我。

「嗨，早上好啊。好久不見了，靜。」我愣了一下，認出來人是鄰居家的女兒，靜，微笑地打了招呼。靜小了我幾歲，算是青梅竹馬。雖然說小鎮其實人口不多，許多家的小孩常常從小玩到大，有青梅竹馬其實並不是什麼太大驚小怪的事。

「你什麼時候回來了……我以為言大哥……」靜訥訥地問道，語氣中也帶些緊張，也許是我太久沒有回來了吧，這個年紀的女孩都比較怕生。

「我也是昨天才剛回到鎮上的。靜，你上大學了吧。」

「啊……是，今年剛申請到大學。」似乎是意外我的提問，靜遲疑了一下，緩緩回答。

「是嗎，恭喜呢。那之後有空再聊聊，我先回去了。」看得出靜有些窘迫，結完帳，我拿著飲料向靜道別，準備走出超商。

「等等，言大哥，今天是洵先生的生日，大夥決定今晚來辦個生日
會，你要不要來呢？」靜再次叫住我，說出了這樣的邀請。

「……不了，小螢還在家等我，你們去就好。」我依舊微笑，但似乎沒有控制好情緒，語氣不自覺冷了起來，不過我想，應該不明顯。

「什麼？小、小螢……」靜突然臉色變了，我突然不想再和她說下去，再次道別後，轉身離開。

回途的路上，腦中浮起了靜的邀約，其實我也可以帶著妹妹小螢一起參加，但是，若非必要，我是不會輕易踏入洵先生家內。

□

「洵先生，乾杯！」

「各位其實不用每年都這樣破費呀……」

「說什麼啊，阿洵我還要謝謝你上回替我處理媽過世後的一切，來，乾杯！」

熱鬧的聲音在父母留下來的屋子此起彼落著。

自從父母雙亡後，我將院子裡的門拆掉，使這棟老宅的院子成為一個半開放空間的場所。這棟老宅有近百年的歷史，院子裡也充斥著許多花草樹木。院子很大，足以讓孩子們在這追跑著，尤其最近是櫻花的時節，白天常有人跑來院子賞櫻拍照。當然，畢竟這裡是私宅，接近傍晚時便謝絕了任何來客，但，也有例外的時候。

今天是我的生日，和往年生日一樣，鎮上許多人跑來我家為我祝賀。

我知道鎮上對我的評價，在這些鎮民眼中，我是個優秀青年，不多話但卻是難得一見的好人，性格溫馴的好男人。今年，來慶祝我生日的人們，也是對我抱這這樣的認知。但其實，那些評價是我辛苦塑造出來的，是為了我自己。

我討厭人群，討厭與他人打交道，但是倘若我順從自己的想法，躲避人群，必定會被貼上怪人這樣的標籤。我不介意被稱作怪人，但這樣的事卻會影響到我的生活，在這個世道上，人們堅信著人類是群居動物，單身的傢伙總是會與犯罪畫上等號，這很荒謬，但大多數人卻這
麼堅信。

「我們告辭啦！洵先生再見！」

「恩，路上小心。」鬧到了十一點多，這場讓我不太自在的生日會終於結束了，我微笑地在門口送走最後一批訪客，待大夥走遠，才長長舒了口氣。

這樣的偽裝會持續多久呢？

本來打算進去屋內收拾一晚的殘局，然而也許是剛剛下肚的幾杯酒吧，晚風吹過，讓我的身子有些飄飄然，轉個念頭，我走往院子內，打算吹了吹風再進去屋內，享受一下一個人的時候。

然而這時，我卻發現院子內有人，一個身影立在櫻花樹前，月光恰巧打在那人的臉上。我認識他，一個我很難忘記的人。

「對不起、對不起、對不起……」那人望著櫻花樹，口中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。明眼人都看得出來，他的精神狀態明顯不在正常狀況，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。

但我訝異的是，他竟然回來了。過去幾年一直沒有他的消息，周遭的耳語不斷，總有那麼些人在嚼著舌根猜測著他的去向。也是，這是個小鎮，大家彼此認識，發生了點事就可以變成茶餘飯後的話題。

「對不起、對不起、對不起、對不起……」

他繼續重複著對不起，眼神依舊空洞地望向櫻花樹，看來幾年不見，同樣的問題還是存在著。

我躲在暗處看著他，讓自己不被他發現。如果和過去一樣的話，再過個幾分鐘，他就會失魂落魄地走回家。

「我會幫妳的……」在無數次對不起後，他果然丟下了這句作為結尾，如同過往，然後，朝外走去。

我盯著他逐漸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，心有那麼點為他發酸，畢竟是少數我關注的人啊……

□

「天阿！妳聽說那件事了嗎？」

「真是的，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啊……」

一早走在街上，一群又一群的人正在嘰嘰喳喳討論些什麼，每個人都面帶著凝重的表情。

「林太太，早上好。」遇上了住在對面的鄰居，我反射性地打了招呼。而林太太見到了我，突然把我拉到了一旁。忘了說，這位林太太挺八卦的。

「阿言啊，這幾年你是跑哪啦，都沒你的消息，我們這些看你長大的鄰居都很擔心呀！」林太太半帶擔心半帶好奇地問道，看來是要從我這裡直接挖出她想聽的，作為新的三姑六婆聊天話題。

「家母的娘家突然需要我去一趟，有家裡內部的問題要處理。不好意思，讓大家費心了。」我將早就準備好的台詞順暢地講出來，這樣模範式的回答從小就揣摩的不錯，果然也解決了林太太的好奇心，看到她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，不自覺有些好笑，人就是這樣的膚淺，對於相貌堂堂的人所說出的話就會有毫無理由的信任感。

不過今天我也有想問林太太一些事：「是說，您知道今天大家在議論紛紛什麼嗎？」

聽到我的問題，林太太的表情也變得和街上的人一樣沉重：「唉，大事唷！住你隔壁的靜你還記得吧？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消息，她爸媽都跑去報警了。我說，像我們這種小鎮連小孩都沒怎麼失蹤，更何況靜都多大了，現在大家都往壞的去猜啊……」

「我昨天早上還有在超商碰上她，聽說昨晚不是去了洵先生家慶祝生日？」我說出我所知道的部分。

「我們也知道啊，去生日會的也說昨晚靜的確是跟他們一起離開。也不知道後來這丫頭去哪了。」林太太無奈地聳肩。

「最後與她分手的是？」我繼續追問道。

「這個就奇怪了，聽說昨天他們離開洵先生家後，靜突然說有事，然後就和其他人解散了，之後就傳出失蹤消息。現在警察也在看監視器了。唉唷，她父母快哭死了，好好的女兒也快上大學卻出這種事……」林太太後面的哀嘆我沒有仔細聽，腦中反覆咀嚼剛剛聽到的資訊，看來靜失蹤的關鍵並沒有任何人看見，而警方調閱的路口監視器大概希望渺茫，畢竟這個小鎮鮮少有犯罪問題，導致監視器許多也年久失修。

「啊話說阿言啊，你妹妹小螢……」

「林太太不好意思，我還有事先走了。」

我打斷林太太的話，讓自己的語調稍顯輕鬆，提醒著自己控制好情緒。

「啊，好，有空來我家陪我聊天啊！」
微笑朝林太太揮手，轉身後，我則是面無表情，內心卻充滿著煩躁。

我不喜歡別人提起小螢。

□

這、這是哪裡？

巨大的暈眩感席捲而來，我睜開眼睛，眼前先是一片模糊，約莫幾分鐘後四周的景象才轉為清晰。

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綁在腰後，雙腳也被捆了起來。我慌了起來，汗珠從額頭滑過脖頸，我四處張望，發現這裡似乎是一個房間，一扇對外窗讓我知道現在是晚上。這裡好靜，只有我急促的呼吸聲。

吱──呀──

突然，房間的門被推開了，我反射性朝門的方向一看，看到來人的長相，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。

「為、為什麼？為什麼把我綁在這裡，快放開我！」我驚慌朝他大喊，沒想到他竟然做到這個地步。昨天和大夥分散後，我打算走回洵先生家拿忘在那裏的包包，沒想到，突然被一個耳熟的聲音叫住，回頭的瞬間，看到的是我難以忘記的那個人，持著木棒，朝我襲來。

「我是為了小螢。」他淡淡地回了這樣一句話。這時我才發現這個人的神情，和往常不同。他的雙眼很空洞，沒有喜怒，像是尊木偶。我差點懷疑這個人其實不是我認識的那位。

「那是意外！你不能把錯怪在我身上！」果然是為了那件事而來，我早就有預感他會做些什麼，但卻沒有預料到他會朝我下手，直接把我綁過來。如果他要綁走我，那下一步，他要做什麼？意識到我接下來可能有的結果，我驚恐了起來，開始扭動身體，天真地想把綁在我身上的束縛給扭開。

「意外？沒有你們，小螢就不會變成這樣！」突然，他的反應大變，激動地掐住我的脖子，憤恨地大吼。第一次感覺到死亡原來是這樣的容易，我感受到自己賴以維生的呼吸受到極大的威脅。好可怕，我不想死。

「放……放開，言……」我拚命擠出這樣一句求饒，接著，黑暗又出現在我的眼前。

「消失、消失、消失……」那人激動重複著消失，這是最後的印象。

□

這是靜失蹤的第二天。

一早，我家的門鈴響了起來。

「洵先生，我們有問題想要問問你，方便嗎？」開門後，發現門外站了兩個警察，我鈍了幾秒，決定讓他們進來家中。我想，是為了靜的事吧。

「不好意思，打攪你了。昨天我們調閱了監視器，雖然大部分的監視器都毀損，但其中一支監視器卻拍到了靜最後的身影。她最後，是朝你家的方向來的。」兩名警察在一陣你看我我看你後，其中一位稍微深了一口呼吸，單刀直入地開口問出了問題。

「請問，是要問我為什麼嗎？」

「對，我們想要知道那天，靜有沒有再次踏入你家。」

被懷疑了啊……看來就算再怎麼做表象，獨居者還是容易成為標靶。我面帶微笑地指著一旁的置物櫃上方：「可能是要來拿忘在我這裡的小錢包，但是靜並沒有來到這裡。也許是在要來我這裡的路上，被什麼給耽誤了。本來想說要隔一天還過去，但現在卻發生這種事。」

兩名警方站了起來，細心地拿起白色的布握起錢包仔細端詳，然後再次看向我：「謝謝你提供這個情報，錢包我們會拿去化驗一下，以防萬一。這幾天可能會有許多打攪，麻煩你了。」說完，兩個人便朝門外走去。

看來這幾天會不安寧呢……我起了身，送兩位警察走。回到老宅，路過院子時，我突然意識到了一些事情。

「難道說……是他？」看著院子裡那棵櫻花樹，我猜測著，突然慌了起來，警察來時我都沒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。

「我會幫妳的。」在無數次對不起後，那人憂傷的聲音在我腦中迴盪了起來。我開始擔心起自己的猜測。

□

靜失蹤後的第二天下午，我到鎮上的書店亂晃。周遭的人依舊在討論著靜失蹤一事，輿論也朝悲劇的方向進行著。

不過，這些對我來說並不重要。
我從書架上挑了一本童話故事集，小螢最近似乎感到無聊，我想這一本書應該可以讓她解解悶。

「好久不見，言。」當我準備拿書去結帳櫃檯時，一個人擋住了我的去路，我抬頭，發現是洵先生，一貫溫柔的笑容掛在他臉上。

「……你好。」我突然發現，我可以跟任何人正常微笑打招呼，卻唯獨洵先生讓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。明明可以跟任何討厭或不討厭的人正常交談，為什麼只有他讓我感到想逃避。

「是買給小螢嗎？那本書？」洵先生的目光移向我手上的童話集，我下意識將書往身後藏，然後做出了個連小孩看到都覺得假的微笑：「謝謝洵先生的關心，不好意思我趕著結帳。」

「小螢現在應該也十八歲了，童話故事……」

「你閉嘴！」我急切打斷他的話，大吼了一聲。吼完我後悔了，我忘記這裡是公共場所，所有的人都朝這裡看過來。

我丟下手上的書，有些無措地快步離開書局。怎麼會這樣？明明我都很控制了，為什麼？為什麼會犯這個錯誤？

突然一個力道跩住我的手，我驚訝回頭，發現是洵先生拉住了我的手。

「你幹什麼？」我被他拉到了一旁的小巷，讓我訝異的是，洵先生的力道竟然那麼強，明明人看起來頗瘦弱的。

「你還沒清醒是不是？還要封閉多久？」洵先生跩住我的衣領，嚴肅問道。

什麼？這、這算什麼，他幹嘛突然管我？
碰！

心一亂，我一個拳頭就朝他的臉揍過去，而他果然鬆開了手，臉頰留下可笑的瘀青，嘴角還有些血漬。

「拜託你，不要來煩我。」我整理了一下被拉亂的衣服，下意識躲避他的視線。

「前天晚上，你來到我的院子是不是？」

「不可能，我是不會去那裏的。」我冷笑，但內心卻開始發慌了，為什麼？

「果然沒有印象嗎……」洵先生喃喃地說著，我皺起眉頭，不太懂他到底在說什麼。

「靜被你綁走了吧。」而他的這一句話更加爆炸性。

「少誣賴人了。最近警察常去你家吧，擔心你自己。」我丟下這句，深呼吸平復一下自己情緒，然後走出了巷子。

「好好面對小螢的事，不要沉溺了。」洵先生的聲音從後方飄來，我不自覺跑了起來，想甩掉些什麼。

洵先生，我討厭他，連同他那個受大家歡迎的院子我都討厭。這很不理性，我也抓不太到這種負面感是如何，明明我可以和任何人和平共處的，為什麼碰到洵先生就無法克制呢？